梦日边。

文字即正义

小妹妹。(三)

3.


王耀的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南北通透,他一个人住倒也绰绰有余。

后来王嘉龙和王濠镜来北京,王耀就主动搬出了卧室给两个身娇体贵(高中时期的学生堪比家中国宝)的弟弟住。考虑到两个小树般以惊人速度成长着的少年挤在一张床上睡可能会睡不开,王耀一早就在木匠那订下了一个单人床打算也一并放到卧室里。

结果单人床还没来得及做出来,新成员倒是先一步进了家。林晓梅也正逢成长期,拔高的身材像是初成型的泥人模子,于是单人床就顺理成章地让给了晓梅。

濠镜和嘉龙还睡在卧室里,晓梅睡客厅的单人床,王耀就挤在客厅与门廊间的沙发上睡觉。

他默默庆幸自己选沙发时考虑到舒适度选择了一个坐垫柔软的款式。只是宽度略窄,稍微有些伸展不开,熟睡时腿臂会不自觉间垂到地上,翻个身也有滚下去的风险。


于是某个深夜王耀终于不幸滚落了。做着美梦的他翻了个身,柔软且富有弹性的沙发垫在他压到边缘时蓄足了力,王耀一倾身,便一个轱辘坐到了地上。

他从梦中猛地惊醒,用极轻的吐息长啧了一声,尚且发懵地张望了一下漆黑的房间。路灯混杂着皎洁的月光铺进他熟悉的家里,为花草陈设镀下迷人的银色光影,不远的卧室里传出弟弟们微微的鼾声。此刻万籁俱寂,透过窗户远眺去邻楼,万家安宁,王耀靠着沙发垫坐在地板上,浓浓的睡意再次降临了他本来就不算清醒的大脑。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屋子里响起,有些像小动物的肉垫踏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王耀努力睁开眼时看到晓梅光着一双脚,皱着眉蹲在自己身旁。

哥哥,她说,躺好再睡吧。

唔,吵醒你了吗?

晓梅在黑暗里的双眼眨了眨,好像有点犹豫。

王耀于是伸出手来揉了揉她有些乱的发顶:是睡不着吗?

她诚实地点点头。

王耀便撑着沙发站起身,也牵起了一旁的晓梅一并回到了客厅。清澈的月光下晓梅的双眼明亮,明亮得如同蓄满了泪。

像是风雨欲来前云淡风轻的宁静,她屏住了呼吸,然后将憋在心里的那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还没开口,水亮亮的眼泪就忽然啪嗒啪嗒地落下了。

小时候妈妈曾读过的绘本里说,每个人的眼泪都会变成一汪小小的湖。晓梅徒劳地擦着眼泪,很莫名地想到这句话,她想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拥有小小湖泊的地方在下雨。

她坐在床上,而王耀蹲在她身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倾过身子伸长了手臂,静静地环住了晓梅。

哥哥,我想爸爸妈妈了。她的脸埋在王耀的肩膀上,低低的啜泣声被压碎在说话间,听起来模糊而委屈。


晓梅的每个晚上都睡不踏实,初来北京的那段日子里她对一切都很陌生,紧绷的思绪让她整夜都冰冷无梦。后来的日子里她与新家人慢慢地熟悉,那些与曾经家人度过的温馨回忆便像沸水中的气泡般在如今重新归于平静的日子里慢慢地涌上心头,它们出现在她的梦里,温暖却稍纵即逝,最终都会化作晓梅梦醒时眼角的一滴泪,或是更加长久的、黑夜中晓梅漫长而久不安眠的刺痛。

王耀的颈边被晓梅的眼泪濡湿,他哑然,只能一遍遍替妹妹抹去眼泪。昏暗却清明的夜色灯火照在晓梅脸上,隐约间他在她的身上找到了更多妈妈的痕迹。

她哭起来也像妈妈,低着头轻轻啜泣时,王耀似乎看到了很多年不曾见过的母亲的样子。分别时母亲蹲在他面前,也这样哭。他那时无助,像面对晓梅一样无助地面对妈妈的眼泪。

王耀想起接到林叔叔亲戚电话的那一天,除了对方极力夸着晓梅的话外,刺耳的杂音也顺着电话倒进他的耳朵里。喇叭声,似乎是机械性得被很有情感地吹了出来,外泄到远在海峡彼岸的大陆北方,把这场葬礼之中与逝者关系至亲的他也拉到现场,刺得王耀蓦然一疼。

王耀攥着手机的手一点点泛白,又慢慢松了劲。对方说念在晓梅与他同母的这层至亲关系的份上,恳请他接纳自己的胞妹。

王耀无端想哭,对方说念在他与小妹同母,却又像是丝毫不觉自己与晓梅一样都是妈妈的孩子,不觉得这个至亲的儿子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被告知母亲的死讯,甚至连一句节哀也没讲。王耀听着那头响亮而悲戚的哀乐,又听见自己冷静平淡的声音说:好吧。

随后他又给自己的父亲去了个电话,接通后开口的第一句:爸,我没有妈妈了。午后阳光温暖,王耀的寒意却随着泪水离开泪腺,从头寒到了脚。


妈妈,对王耀来说太远了。父母在他少时离婚,母亲后来又举家搬离大陆。

他遥遥想起记忆中那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总是挂着淡淡骄傲而显得神采奕奕的神情。后来他长大,无意中瞥到镜子里的自己,那如出一辙的神色让他惊觉血缘的力量。

他的妈妈喜欢买很多绘本和童话,接他放学时牵着他走过学校后面那条春天时垂下万千柳枝、秋天里落满金色银杏的小路时也会悠悠地编着各种故事。

记忆是很狡猾的,本以为刻骨铭心却难逃遗忘的定局。然而这些遥远的、淡淡的、像是快要被遗忘的,却又偏偏鲜活清晰。

王耀说:我也好想妈妈啊。


当王耀接到林晓梅时,他在自己初次见面的胞妹身上看到了太多母亲的影子,而她径直牵住了自己。又一次的,王耀感受到了血缘带来的强大而不可磨灭、无可替代也不可斩断的力量。

正如现在,王耀拥着晓梅,感受交叠的臂弯之下两人如长河相接般绵长而复杂的母亲的血脉,血缘的荫蔽将他们笼罩,也将这份悲伤同享。王耀拨开晓梅挡在眼前的双手,对上了她红红的眼睛。

晓梅,有哥哥在呢。

你是爸爸妈妈生命的延续,你的坚强也是他们的安慰。从今以后哥哥和你一起很努力很努力地生活好不好?为了让爸爸妈妈看到啊,看到他们的晓梅啊,是那么坚强勇敢那么乐观快乐。

晓梅的双手转而又被王耀握住,她渐渐停止了哭泣。久寂之后,王耀得到了回答。

晓梅说,好的,哥哥。


第二天嘉龙和濠镜起床,在晓梅那张单人床上看到了蜷缩在一起的兄妹俩,晓梅安安稳稳躺在床上,而他们的哥哥大半个身子横了出去,毫无形象且摇摇欲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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