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日边。

文字即正义

《十二夜》合志解禁稿 再到烟火里去

解禁啦来发一发,很感谢十二夜让我能有机会创造这个故事。祝大家除夕快乐~

*普设耀菊


檐下迁来新燕,堂前一片迭起的稚燕细鸣。

王耀站在前堂听雨,看见初成父母的飞燕双双来去,他稍稍怔愣,方才悠悠想,想本田菊。

 

1.

九月末,微城迎来一场不大的雨。

北方的城唯有于青烟似的雨中才得几分南乡的气韵,微城的暑气在飘摇的雨里消弭,拂面的风更有了清秋的味道。

微城大学图书室外有一棵年份极老的柳树,秋色一起,叶就借着风扑簌簌地落了。新鲜草本混着泥土润泽的气息,王耀一推开图书室的门,这样鲜活湿润的早秋便漫进他的鼻腔、同他身后檀木桌椅与书墨的香气纠缠着融和。

王耀撑开手里的伞,雨点击在撑开的伞面上,淅沥沥地和着树外声声迭起的蝉鸣。树下蹲着一个人,天光不明,王耀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觉得这人生得白皙而年轻,像是学生。又看见他似乎苦着一张脸,愁闷地蹲在地上翻树下青砖之间挂了雨水的枯枝烂叶。他身边并没有同行者,就那样淋在雨里。

王耀下午并没有其他要紧事,索性撑着伞走近。只见青年深黑的衣衫已被雨打了个半湿,薄透的布料贴着他弓起来的脊背勾勒出劲瘦的身形。王耀一面将伞倾向他,一面出声问道:

“你在找些什么?”

青年身形一怔,像是蓦然被吓了一跳,匆忙起身间又险些撞到王耀斜下来的雨伞,被王耀一把扶住了手臂才算站稳。王耀笑着道歉,又忙将手里的伞递了过去。

“我看天气一时半会是好不了,雨估计也没完,伞你就先拿着。我是这儿的老师,办公室近得很,走一走就到了。”

青年没接伞,等王耀说完话后倒是恭敬地点头道了声“王老师”。

在伞的阴影里,青年的皮肤白得出奇,眉目像是用墨勾出来的远山似的清凛素净。被雨稍稍打湿的碎发贴在额头上,露出细眉和下面一双明亮狭长的眼睛,他吐字标准而清晰,但眉眼里依旧有着日本人的模样。王耀记起自己任课的国文系里似乎有那么一位罕见的日本面孔,纵使王耀再同他不熟,也该一下子就联想得到。

“本田菊?”他问,看着面前的青年点头以示回应。王耀忽然记起为他们班所上的那堂课上自己似乎叫起过本田菊朗读课本。那时坐在前排靠窗的本田菊应声而起,午后日头很足,斜照进教室里时大肆挥抹了一片明亮。在阳光中,本田菊身姿板正地拿着书,徐徐念出课本上稍显晦涩的古诗名句,读至某一处时,王耀询问他其中含义。本田菊便将身体倾向王耀的方向,明光如火一般淌下他的颊面,他答,并不明白,愿闻先生其详。

 

在王耀走神的片刻时间里,本田菊伸手想将雨伞接下来。没想到伞柄一转,被握久了的手柄带着余温递进他的手里。

“拿好。”王耀挤在不算太大的伞里,半个身子已经淋进了雨中。他迁就着伞的高度,低头道:“我办公室就在思学楼二层三号,你应该能找得到,或者等到下周上课时再给我也可以。”

他的眼睛生得很有特点,眼尾上挑,青眼明亮,自下凝视时水涟涟的,平视时却又显得冷静锐利。本田菊被这样一双眼睛凝视着,要出口的话哽在嘴边,腹稿枯竭,他支吾着连声说好,又看着王耀转头迈进雨中,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本田菊是这届刚刚考进微城大学的新生。

作为少见在中国长大的日本人,他在开学之初也受到过了不少来自同窗之间的探究与打量。不过时间久到热情散去,除了走在校内偶尔会受到“那位就是那个考进国文系的日本人”之类并无他意的小声议论,本田菊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与干扰。

 

初秋的一日午后里,本田菊从学校图书室里借出材料后回到宿舍时忽然发现自己常年挂在里衣兜口的玉佩不见了。

他想到自己才出图书室时恰逢校内一队篮球队员从远远的地方吵闹奔跑着路过,并不开阔的旁路上霎时变得十分拥挤,那时有一颗篮球滚到本田菊的脚边,他弯腰将球捡起来还回。也许玉佩就是在那时滑落不见的。

他立即合衣去寻,却不料想秋雨临至,一场倾盆后依然不见将停的趋势。本田菊又急又惧,怕是感冒误了明后的课程,又急而找到丢失的那一枚对自己极为重要的玉。也就是在这时,王耀捡到落了雨的他。

 

王耀是国文系里的年轻老师,早在本田菊初入微大时已有所听闻。除年轻之外,皮相俊美也常常附生在关乎王耀的传闻之中。本田菊本来也只是附耳随听,少女们的传闻左耳进右耳出。直到某一天自己的班主任请事假离开,一个有着挺拔身姿的年轻人步入吵闹的教室,站在讲台前告知自己是为他们的班主任找来代课的老师。那人年轻且俊逸,半长的乌色头发用皮筋挽在脑后,一双眉目凌而不厉地扫过教室里的每一张面孔,随后他微笑着从黑板下的笔槽里抽出一支粉笔,利落写下自己的名字:王耀。

本田菊在想着那传闻果真属实,余光里王耀端拿着卷起的书将略有生僻的课文徐徐读出。他的声音并不过分成熟低沉,反倒是夹了些徐缓的温钝,轻易地将人引到行字之间。

一室蝉鸣声声不绝,困意在暑热夏天的空气里轻易地散延。本田菊的座位上落满了大片的阳光,本田菊被镀在身上的热源烤着,困顿渐生之时,教室的某一处忽然传来一声“本田菊”,在余光里王耀单手卷着书,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本田菊不由得挺直了背,庆幸自己还没太困以至于不知道课程进度。

他站起身读书,不知怎的心口忽然有些紧张。他企望着赶快读完坐下,然而王耀却在某一句后叫停问他其中含义。本田菊抬起头时正巧和他对视,一眼望进王耀敛了光的眼睛里时他几乎什么也说不出口,瞬间匮乏的汉语词汇最后凝成朴素平直的一句“愿闻先生其详”来。

而那之后本田菊对于课本的内容几乎没有其余印象,哪怕那一句回答不上来的句子也至今无解。但王耀那双含着明亮的眼睛所露出的宽慰之色和紧接着弯成幅度恰好的微笑却如同胶卷底片一般印在本田菊棕黑的眼瞳里,并也无知无觉地投在了他的心头。

 

 

 

2.

那之后又度过了一段日子,秋雨过后微城似乎彻底进入了秋天。风中渐生的冷意让微大的学生们不得不找出更厚的衣服拿来御寒。本田菊米色的高领毛衫外面裹了件驼色的磨毛风衣,纵使这样也不由得在风里吹红了裸露的皮肤,他的指尖拂过穿在身上的里衣,胸前口袋里空落落的扁平触觉令他觉得十分不安和怅然。

那枚玉佩没有如同微城的秋一样归来,在雨中收获的除了王耀的伞以外再无它物。想到这里,本田菊将视线投向挂在自己桌沿边的长柄雨伞上,昏黄的下午将黑色的伞布镀上一层流于表面的华光,蜂蜜一般从倒挂着的伞柄一路淌下伞尖。

非常无端地,本田菊想:啊,去买一份伴手礼一并送给王先生吧,那么就送蜂蜜米糕好了。

 

微城大学的教学楼坐落在一片大湖旁,这片名为越明的沉寂水域似乎有着比微城大学更为古老的历史,每到秋冬时节,湖面生风,教学楼旁的一排杨柳总被吹得四处摇曳。厚重的霞把一切都摹成如玻璃制品一般的剔透光洁,王耀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这一片巨大湖区,树影摇落在木质办公桌上,把穿过叶隙的斑驳碎光也一并带了进来。在本田菊推开办公室大门后,他看到的便是暮色里坐在窗口的王耀,正执笔写着什么,手边放着一只小巧而精致的茶杯。窗外大片粼光闪动的蓝映着云霞的紫与草木的青绿,而在这之中的王耀一身素色,瞥见来人后更是扬起笑意喊着本田菊过来。

本田菊合了门,办公室除他们两人以外没有其他人在,显然王耀对本田菊的到来并没有多少准备,本田菊走近时才看见他手边摊开了正起笔的教案——显然自己来之前王耀正在准备着,以及那杯茶上正股股冒出的热气。

“打扰到您工作了吗?”本田菊问,又几乎在话刚出口的那一刻追加着道出歉意,“十分抱歉打扰到您了。”

“没事。”王耀从邻桌搬来椅子示意本田菊坐下,又接过他手里的伞放回门口的置物架上。完成一套动作后他回到桌旁,热络而熟稔地从桌旁的茶具里拿出一只,为本田菊这个突然的到来者倒上了一杯茶。

“不坐一坐吗?”先斩后奏的老师用着一副很难得一见的、略显孩子气的表情朝本田菊问道,甚至那表情在捕捉到本田菊慌张的神色后愈加狡黠。

“既然带来了茶点,那么不如留下来喝一杯再离开?”

 

包了米糕的盒子早已被端正地摆在王耀的桌上。

——本田菊显然低估了自己的腼腆。一路走来时预演着该如何将糕点送给王耀时打好的腹稿在见到王耀的第一时刻就沿着窗飞出了他的脑袋,本田菊能做的便只能是在趁王耀收伞之际将伴手礼如同烫手山芋一样放到面前的桌子上。

而注意到本田菊作贼般动作的王耀一忍再忍也终还是没能控制住地朝着他露出了那样的微笑,在这位腼腆学生的脸上看到如愿的表情后更是兴趣大增,恶趣味的老师这才不紧不慢地拆穿本田菊偷偷塞礼物的小动作。

好在傍晚昏沉,本田菊暗自庆幸于余晖馥郁,自己热得发红发烫的耳尖面颊得以隐匿于无声。

 

王耀的茶入口清苦但回味余香,本田菊看王耀打开糕点的纸盒,将一块被切分好的米糕放入口中。

“很好吃。你快尝尝。”

在得到认可后,本田菊轻轻松了口气,也捏起一块来吃,米糕里白米朴实的清香夹着淋在糕体上的醇香蜂蜜,仿佛有春天的芬芳绽开在口中。苦茶的涩被清甜融合,丰富的口感让他心中本就难平的轻快更甚。

“清泉素茶,同一人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①”

王耀端起茶来喝,又悠然间道出几句略带诗书气的话来。本田菊却久久都静不下心,甚至唯恐自己心跳声急叫王耀听见。

他并不知道自己早被身旁状似闲然的王耀看穿。

王耀用余光睨过本田菊的脸,素白的面庞上是一双正在思虑的眼睛,局促的双手摊平了放在膝盖上,这个看似冷静清高的年轻人原来只不过是过分的腼腆和木讷。

“说起来,本田君那天丢的东西找到了吗?”王耀问。

“并没有。”

“冒昧地问,是什么东西?”

提起遗失之物,本田菊的口气里都带上了一点沮丧:“是一枚很小的玉佩。”

王耀却瞪大了眼睛,忙从自己肘下的桌子里抽出一节抽屉。翻找了没几下,一枚有着极浅绿色的润玉便出现在他掌心之中。

“该不会是这个吧?”

 

本田菊在看到玉佩后先是一愣,随后又紧接着点了点头。过分戏剧化的情节让两人忍俊不禁,本田菊将视线由玉佩凝到王耀因笑意而弯下的眉角,便又发出一阵笑,忍不住感慨:“怎么会这样巧。”

“那天我刚到图书室,忽然感觉像是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块玉。我见它上面刻了字又打了孔,系的绳子还断了。想必一定是谁遗失在这里的,就想着带回去给它换一条绳子再想办法找主人归还。唉,怪我那时候没有想到要问一问你。”王耀拎着自己为玉佩换上的新绳,将它交还到本田菊的手中。

“喏。它和你有缘,别再丢了。”

巧合与愉悦欢快的气氛令本田菊莫名充满了勇气,他保持着脸上自然快意的笑,眼睛却不动声色地回到王耀身上。窗外已然夜色沉沉,华灯初上,树影间掩映着月色于湖水之中的波澜,宁静的早秋夜晚稍有冷意,而本田菊全然不觉。因为王耀那双比湖水更潋滟波澜的眼睛正如月牙般弯着笑意,而本田菊,心中热切如早夏侵袭。

 

 

 

3.

十月末,又一场大雨临至微城。

北方的秋季撤去枯叶围成的战线,缴械于即将到来的冬。

 

本田菊下了专业课,沿着越明湖的湖岸走回宿舍。同行者切切察察地讨论着课上讲到的内容,年轻的学者们对识学的渴望总是丰沛而充盈的。而照常跟着他们身边默不作声的本田菊不知怎么的忽然成了其中的焦点,一个刚刚结伴的男生见他沉默,便活跃地打趣他:“本田怎么都不说话的,恐怕你一天的话都没我这会儿说得多吧?”

本田菊讪讪笑着,小幅度地点头后将小半张脸重新缩回厚围巾里。他明白自己并不善于与人交往,也就时常保持着默然和寡言。自上次在王耀的办公室小坐之后,自己与王耀便再没有了往来。

在那个夜晚里两人共同走出思学楼的大门,越明湖堤上沿湖点了一排白色的路灯,他们走在其中,湖水将两人连同路灯、天上的一切明亮星光一起倒映。水色里,他们仿佛行于泱泱星河。分别前,王耀说:“和你聊天很高兴。下次见。”

而自己呢,在一贯的哑口后只笨拙地回应:“我也是。祝您晚安。”

于是便再没有了下次——本田菊头一次因自己的木讷而懊恼。

越明湖上总是多风,贴着湖面而来的风又冷又潮,阴冷的天气不断地降下盘旋在人群之间的冷风。同行者中几人提出要去附近的食堂找点热乎的东西来吃,因此与本田菊道别后匆匆离开。本田菊便把自己瑟缩进大衣间,独自一人步上了回宿舍的道路。

 

王耀习惯于备伞出门,因此在见到了阴暗天幕的早晨也拿上了自己的伞。与自己的家乡兴庆不同,微城这座沿海的北方城市,有着更加敏感的雨季与冷涩的寒风,在初来微城的几个月里淋了不少次雨吹过无数阵风之后,王耀渐渐掌握在微城格外性情的气候中生活以不至于生病感冒。

王耀上完了一天的课,结束了第二天的教案准备回家时已然临近夜晚,邻座的年轻老师问他要不要同行一段,王耀便一口答应了。

邻座的老师姓季,与王耀是同级,在国文系的班里当班主任——本田菊所在的班。王耀与他一同走出思学楼时不由得想到了他与本田菊一起回去的那个夜晚,也就连带着记起了本田菊当时那一幅纠结着想和自己说话的神情。走了一段路,风渐渐大了起来,本来就黯淡的天空霎时变得更阴沉。几乎不过半分钟时间,秋雨就萧萧而下,一切都来得急促而忽然。王耀忙把伞撑起来,和季老师放慢了行在被雨打湿的光滑砖石上的脚步。

“这里比起兴庆雨还真是多呢。”王耀同乡的季老师边走边抱怨天气。

“是啊。刚来这的时候还天天都在抱怨。”

“哈。我记得刚分到这里时国安特别不习惯,总是挨浇……”季老师说着说着,忽然便噤了声。他小心地打量起王耀,后者则保持着再正常不过的神情,并无任何异常。季老师松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发问:“今年也不打算回兴庆么?”

无端的发问引出了两人十分默契的不语。短暂的沉默之后,王耀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轻轻摇了摇头。寻常的外表下,王耀平常到有些刻意的眉目、欲蹙而止的眉心,纠缠着雾一般化不开的苦涩。

季老师短促地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啊,本田菊那孩子把伞还给你了?”

“当然。不然我现在又在用什么挡雨?”王耀自忖着他的没话找话,却又庆幸他歪打正着地提到了本田菊身上。

王耀说:“本田那孩子,最开始还以为是很高傲的个性,其实意外的是个很腼腆害羞的人啊。”

正说着话,“那孩子”便仿佛得到了召唤一般从不远处奔跑着钻进了王耀的伞里。王耀低头看去,一眼便撞进本田菊微微抬起的双眸中,他湿淋淋的头发贴着白皙的脸颊,雨水从他的鬓角滴落。如同湿漉漉的猫一般偎进王耀身边。本田菊的语气委屈又无助,声音里还有点颤抖的劲儿:“王先生,我今天又没有带伞。”

 

微城的两场雨都浇到了本田菊身上。

本田菊路过学校大门正走在空旷的长街上时,大雨不约而至。这场雨显然比入秋那场还要猛烈,似乎带了点冬日落雪时的狠劲,他被雨猛的一淋居然有些发怔,举目望去四下一片空旷,无处避雨。

也就是在此时,他看见了那一柄连接着他与王耀缘分的伞,伞下那人挺拔身影,如同夜幕下唯一夺目的月亮。于是本田菊便如同见到归宿一般、鼓足勇气里奔向他而去。潮湿的空气里,凝固粘连、令人生厌的闷湿也平生出了冲动的群风。

第一次抛开怯懦的勇气在本田菊的心脏里久颤不止,王耀诧异下无奈的温和更令本田菊悸动。他的眼睫都在发抖,唇齿间有话欲出,他抛下所有不必要的敬辞,语气中带上了自己都没能觉察出的依赖和委屈:“王先生,我今天又没有带伞。”

 

王耀只能提前与同事道别,撑着伞将本田菊送回宿舍楼下。

本田菊走在王耀的伞里,两个成年男性共用着一柄并不算大的伞时自然略显拥挤。因此两人靠得很近,以至于本田菊因被雨淋湿而稍稍卷翘起的乌发偶尔都能扫过王耀的下颌。

“非常抱歉,不光打扰到您,还给您添了麻烦……”方才那个还如同猫一般的青年这时便像是脱胎换骨,被寒风吹醒过后又重新回到了那个言语板正的本田菊。他攥着衣角,因刚才的冲动羞赧无比。

王耀无奈地再次强调:“没事,我原本也没事要忙。倒是你别再感冒了,耽误上课就不好了。回去好好洗个澡,早点休息。”

“非常感谢。还请您路上小心,注意安全。”本田菊垂下眼睫,那种每至分别时都会不觉流露出的神色再一次出现在这个青年脸上。王耀点点头,转身要走,然而身后的声音又蓦然响起。

 

“王先生,”本田菊说,“下次见。”

他的声音在冷冽的落雨声里显得愈加清晰,王耀忍不住回头去看。本田菊站在宿舍楼梯口,暖色的走廊灯光将他的发丝映得鹅绒般柔软,他露在围巾之外的脸上,鼻尖和耳廓皆是通红。

然后,本田菊笑了。

这一刻,王耀几乎听不到其余的任何声音,包括雨击伞檐、蝉鸣恹恹,就连自己的声音也显得不那么真切清晰。

唯有心跳声声叩震着耳膜,他听见自己说:“本田——菊,无论带没带伞,你都可以来见我。”

 

 

 

4.

年前,微城大学放了假,学生和老师都得以回家过年。

王耀则留在微城大学内并未返乡,同样留在微城大学里的还有本田菊。两人在冷冷清清的校园里结伴而行,常常在图书室里一待就是一整个下午。自上次之后本田菊就常带着糕点或茶叶去找王耀,后来两人更是约定在图书室里共度没有课的闲散周末。

 

大年三十的当天夜晚,微城的夜冷得刺骨,不过街巷倒也鲜有人在,微城的楼前巷口都撑起了红灯笼,晚间的炮仗声里,家家户户都守在打扫得窗明几净的屋子里共度着期盼已久的幸福夜晚。过了这一夜,便是新年更迭,万物向新。

王耀在自己的公寓里煮下了饺子,本田菊则坐在公寓的窗口看烟火从微城的各个角落一跃而起,争着炸开成夜空里绮丽明艳的花。远方的房子里一户户亮着灯,如同一条绵长而晶亮的河,载着千家万户的企盼流向代表未来的海。迎着缇色街灯的光,墨色的深空下偶然沉寂的夜与明亮如昼的月亮铺陈下烟火的幕帘,王耀搓着手,将沸水中上下翻腾的饺子一并焯起放在白瓷盘中盛好。

“耀先生,您想家吗?”本田菊问。

王耀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看窗外的热闹街巷,看盛大至极的人间烟火。

“想啊。但可惜我回不去了。”王耀略略苦笑,随后反问,“菊呢,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是孤儿,在哪里过年都是一样。”

“……抱歉。”

“没事的。对我而言,家几乎没有意义。但我想,假如我有,那一定会非常、非常美好吧。”本田菊倒是十分豁然地笑起来,接着说:“我是在北方的一个小镇孤儿院里长大的,在那里我度过了九年。其间还被一个奶奶领走。在和她相依为命的四年后,她走了……我靠着抚恤金考来了这里。看,空有着一副日本人的血脉与面庞,我其实也只是平凡人群中的一员吧。”

放在两人之间的饺子腾腾地冒着热气,在迷蒙的蒸汽里,本田菊的眉目温柔而明朗。

王耀的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暗暗生长、发芽。

 

烟花炸开在黑沉沉的天空,拉出艳丽的长长尾焰。

久寂后,王耀说:“走吧,本田菊,我们回家。”

 

第二天,王耀和本田菊坐上了回兴庆的火车。

 

地处内陆的兴庆比微城更冷、但天气干燥,阳光也更加充沛温暖。王耀带本田菊坐上环城的公交车,接着又是一路的颠簸后才到达王耀的老家。

那是一片朴素而干净的城郊区,放眼望去是一片修葺整齐的二层矮楼。不远处,一茬刚刚割过的麦秆田地平直地延伸至青绿色的远方,新年的第一天,这个挂满灯笼的村子显然还没有完全地醒来。自下车之后王耀便陷入了一种安静而沉默的状态,对于家乡的变化他似乎有些陌生,王耀的眼睑都有些发颤,他深深地望进黎明中安然静谧的村子,他的故乡。

许久,他转过身去,眼下发着引人注意的红。

“此行……此行比较突然。也许会给你添不少麻烦。但老实说,我并没有对此感到后悔。相反的,我很感谢你能让我拥有这份冲动来回到这里。”

本田菊回应以沉默,他明白此刻说什么都是无用,或许只有这份安静才能带给王耀一些支持的勇气。

 

接着他们又来到了王耀离村子不远的市内公寓暂住,灰蒙蒙的公寓被猛地打开换气的窗子,激起了一片灰尘于紫色的黎明中翻飞。所幸公寓并不大,简单的收拾过后尚能勉强住下两人。

“可能我这样问会有一些冒昧,但您为什么不回家里看看呢?”

“我没办法回去。”王耀依然像出谜语一样回复他。

“不过也好,只要踏上这片乡土,踏在祖祖辈辈居住生活的地方。我想总归是舒心和踏实的吧。”

 

——回忆翻折重叠,在记忆的深处,也曾有人如同此情此景般坐在自己身边,袒露着感性又无畏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那些仿佛太过遥远的记忆奔涌而来,而自己睁开了许久未启的双眸,才发现多年来自己原来仍是在原地打转。那些懊悔与痛苦,那些无奈中背离故乡的决绝,却只不过是饮鸩止渴、掩耳盗铃。

比回忆更加痛苦的是蒙尘的回忆,拂去那些叠加的旧土。

可以吗?王耀问那个不断较劲的自己。

长舒了一口气后,他选择了正视它、也正视自己。

用着讲故事的平淡语气,王耀娓娓道来:“在我刚工作的头两年,总是特别想家。有一天呢,学校发了一个福利,让教职工集体去电影院看电影。那场电影讲的就是归乡,结局里主角回家了,但荧幕外的我们却还是身在异乡。那天我哭得可厉害了,大泪小泪地往下淌啊。我一个同事就看着我笑,等我们出来了,他就拉住我的衣角,说:‘走啊王耀,我们回家去’。”

“我那个同事和我是同乡。他接着说,‘电影票找不到了,你愿意一起回家去找找吗?’我这才听明白他的话,当时我们两个年轻人很意气用事,一起跟领导提了假。不过直到坐上车了我才有点后悔,可那个时候他又跟我说:‘王耀啊,这可是祖辈在喊着你回家呢’。”

“这个老师,是季先生吗?”本田菊问。

“不,他叫郑国安。”王耀的眼里露出琢磨不透的情感。短暂的停顿后,这句话有了短促但也沉重的下文。

“他已经不在了。”

 

 

王耀的旧公寓面积很小,藏书却很多。一间卧室被开辟成了拥挤的书房,书架上罗列着七七八八新老不一的书籍,本田菊推开门时,王耀正蹬在梯子上翻找着书架的顶层。

“我这里原版书很多,想着趁这次回来就多带一点回去。”他解释道。此时已日近午后,书房的薄纱帘筛出格外细腻柔和的光,陈旧的典籍气味夹杂着自本田菊推开门时双手所带进来的清新皂香。本田菊点点头,也从书架的下层整理起眼前歪斜倒瘫的书本。

王耀坐在梯子的顶端,垂眼就能看到本田菊乌色的发顶,他的发丝像他本人一样乖顺而服帖,若再低一点头,就能看见阳光里本田菊摹着光的浓密睫毛与敛起神色的眉目唇角,如蝶的睫毛一扑扑扫过他的眼下,无知无觉的青年仍沉浸在书本之间。王耀的心里痒痒的,不忍破坏眼前梦一般的气氛,他蹑手蹑脚地攀下梯子。

然而。木质书架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在王耀双脚即将落地的瞬间,书架从中层忽然间断裂,书籍如雨一般倾倒——

 

王耀扑在本田菊身上,对方则下意识地抓住自己递过来的双臂。满地狼藉中,王耀抱着本田菊滚到了一起。

剧烈跳动的心脏在摆脱危险之后也仍砰砰跳动,以至于他的太阳穴涨得轻轻泛疼。他身下的本田菊睁大着双眼,在他的眼睛里,王耀望见了自己。本田菊的碎发随着此般剧烈的运动而铺开,阳光烤暖了身下的地板,他们身体相贴。

那团生长在王耀心里的冲动如春风吹来的野草,只需一燃,便漫了整个天际。他忽然福至心灵。原来所谓心动,便是如此。

有火在王耀的眼中跃起,又沿着本田菊的发顶蔓延,烧过他的眉眼、烧过他的鼻梁,最后止于本田菊柔软的唇齿之间,愈烧愈烈。

 

王耀是扑火的蛾,他轻轻地、轻轻地俯下身,虔诚又温柔、耐心而细腻地吻上了本田菊。

 

 

 

5.

檐下迁来新燕,堂前一片迭起的稚燕细鸣。

王耀站在前堂听雨,看见初成父母的飞燕双双来去,他稍稍怔愣,方才悠悠想,想本田菊。

 

多年之后,王耀仍能想起和本田菊相识相熟相爱的那个新年。

那个温暖到让人有些想要落泪的午后,他吻住了本田菊。而对方只是弯下眉眼,涨红的双颊与耳鬓使本田菊的皮肤看上去更加白皙清秀。他一改往日的害羞,伸长的双臂一把将王耀扣在了自己的怀里。

王耀的耳边是本田菊轻柔坚定的声音:“王耀先生,我爱你,所以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但除了我,还有很多很多人也爱着你。”

逾过本田菊柔软蓬松的黑发,隔着一扇薄薄的褐色木门。隐约中王耀意识到命运的救赎正静静地坐在外面。

 

王耀收回飘远了的神志,将视线重新放回面前方正的花岗石墓碑上。碑上的照片里,那人微笑着注视着前来到访的老友。似乎能一眼看穿他经年的过去,望去他们共同学习拼搏的平凡岁月。

“国安,今年也来看你了。”

王耀俯下身为碑拂去尘土枯叶,头顶万里无云,碧朗晴空。他在碑前盘腿坐下,像是招待老友一般奉上了带来的白酒。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王耀笃信郑国安为他而死。当年因一时冲动而返乡的两人遭遇家乡的山火,王耀逃了出来,而郑国安没有。

据说郑国安本来已经逃出火场,却因找不到王耀而再次冲入,再未归来。

郑家年迈的父母颤抖着来领郑国安的尸骨,相互扶持而去的身影令躲在他处不敢露面的王耀永生难忘。从此王耀便再也不曾回过家乡。

——仍是那个有过亲吻的旖旎午后,本田菊引王耀推开那扇命运与救赎的门,一双老人端坐在客厅前,与郑国安像极了的五官脸庞上皱纹沟壑丛生。

“小耀啊,你终于回来了。”郑母的声音比当年更沙哑苍老,却仍饱含着无限的慈爱,“你当年甚至不肯听我们道出真相。国安的死,你不必自责。那孩子啊,在死前救出了一个上山时不幸遇火的孩子。他死前都还保持着护着那孩子的模样……”

窗外结层的云忽地吹开,有阳光乍然落下,投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上。郑父枯叶样的灰褐面庞却有着如同新生般希望的笑:“小耀啊, 从此以后为国安骄傲吧。”

——为国安骄傲吧。

王耀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慢慢地落下泪来。

烟花炸开于暮色交错的云雾之间,转瞬的火光跌落下迭起的山岳。王耀和本田菊坐在旧公寓的天台上,受到郑家父母的邀请,两人同他们并肩看完了这场斐然盛大的乡村烟火。次日他们便会启程,回到充满阳光与希望的微大:一切都看似寻常,却也都那么不同以往。

本田菊将那颗一直藏在自己衣兜里的玉拿给王耀看,在流淌着光的温润白玉上,如蝇般落了一字:菊。

“是我父母留给我的。我想,他们大概也是爱我的吧。”斐然夜幕牵下数条星河,宁静的冬夜让人头脑格外冷静,“也许是我求生欲太强,从小我便想,我会有家的——我会有家的”。

关乎来年琐碎繁杂的大小祝福他们并未对彼此多言。望着深空之下烟火拉开的长长尾焰,本田菊只是握住了身旁王耀的手,笼统却又那样坚定地说:“耀先生,再到烟火里去吧。”

再回到这个人间吧。

而王耀也旋即双手回握住本田菊的,他的回应来得坚定异常。有千言万语要讲,却又深知这千言万语不必多讲,因此他说:“菊,欢迎回家。”

 

 

王耀从墓地离开,回家。

昨晚一夜梨开,今晨才化雪为雨。王耀呵着气拉开阳台的窗子,抬眼向着吵闹屋檐看去,一双新燕归来飞去,木枝搭成的窝里一排小家伙探着灰扑扑的圆脑袋,好奇地向外面的世界望去。柳树新芽初长,贯出冰雪而生,旖旎春日中有着万物皆蓄势待发的新生。

而在他身后的家里,本田菊恰好归来,正眯着眼打量发呆的自己。

“在想什么?”本田菊问。

“在想你。”王耀亲昵地走上前去亲吻自己的爱人,随后补充道。

——“欢迎回来。”

 

 

THE END .

 

①原句来自周作人先生的《喝茶》:“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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